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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攝影書 ―― 創作、製書與自我照料
時間|2021.11.26(五)19:30
講者|林曉瑜(Lin Shiauyu)、沈慧珍(Crystal Sim)
譯者|錢佳瑋
|前言|
去年的「新加坡國際攝影節」(SIPF),於2020年徵集了106本攝影書,來自34個國家,並決選出24本類型多元的書籍展出。本場講座邀請了兩位作品進入決選、來自新加坡的年輕藝術創作者――林曉瑜(Lin Shiauyu)與 沈慧珍(Crystal Sim),於線上分享他們的影像創作及攝影書實踐。
|林曉瑜《霉》|
林曉瑜的父母都來自台灣,生於上海,從小便移居新加坡。林曉瑜的《霉》為一本由攝影、繪畫、文字和聊天紀錄所組成的日誌式攝影書,平行地遊走在生活周遭的「霉」和心理恥辱之間,記錄著藝術家與毒性羞恥(toxic shame)搏鬥的反思。
今日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在創作《霉》這本書的心得和歷程。我之所以開始研究家中的霉菌,是源自某次我在進行畢業製作的假期間,我與同學去歐洲旅遊了三週,當時在長途飛機上疲累地想著回到家,就可以直接撲倒在床上。但當時一進家門,我看到自己的床長滿了霉菌。當時的畫面讓我的內心受到大很大的衝擊,也開始回想為何霉菌會在家中生長得如此猖狂。
非常碰巧的,我在學期間研究的是「毒性羞恥」(toxic shame),對我而言,毒性羞恥跟霉菌的特性很相似,這兩者間有著微妙的連結,都是會在隱隱之間影響著生活的不同層面。在生活中,有羞恥感是很正常的,一般來說正常的羞恥感是「對事不對人」的;但若一直沉浸在羞恥感中,便會慢慢地覆蓋了原本的個性,這樣的羞恥內化也生成「對人不對事」的毒性羞恥。
我也閱讀了很多關於如何去除霉菌的書籍,有本書這樣寫:「The House of Pain」,就像是生了病的房子。透過這些研究的過程,也可以發現霉菌其實有好有壞,不見得都是負面的存在。而我也因此在生活中的各著角落,尋找長有霉菌的地方進行拍攝。無論是發霉的壓花、玻璃杯、浴室的鏡子等等。
而我個人非常喜歡用攝影作為說故事的敘事結構,能夠透過章節分成一個個不同的段落。今天的講座,我也想透過每一篇章節依序說明創作的歷程。
章節「蝌蚪」(Tadpole)
在這個章節中,每張攝影都是抓拍(snapshop),內容大多是我在日常生活中隨手拍攝的照片,尤其是那些在生活中令我感到不安、發覺己不如人的羞恥感的時刻。在我剛開始創作這個章節的時候,想用「蝌蚪」作為一個比喻,例如生活中發生的小事、小失誤,這些點點滴滴發生的小事可能剛開始會覺得沒什麼,但日積月累後,就像一開始只是小小一隻蝌蚪,最後到池塘一看,密密麻麻的整池蝌蚪卻會讓我感到背脊發涼,甚至產生噁心的感受。
在本章節中也可以看到除了我以外的另一個身影。這個未知的身影,如同毒性羞恥隨時隨地都在質疑、鄙視著自己,這種感覺像是無時無刻都有一個不可見的人在對自己品頭論足。
章節「筆觸」(Strokes)
毒性羞恥有時候會改變生活的方式,為了應對這樣的情緒,也會因此發展出一些奇特的應對機制。而這一章節便是在談「自我傷害」,有些影像是皮膚上的傷口,是那些自我傷害時所留下的痕跡;與之並置的是一些抽象、寫意的圖像。我小時候是學畫畫的,人們常常對著繪畫作品說,這幅畫的筆觸帶著感情。當我回頭看這些自我傷害的行為,與試圖用繪畫來展現、宣洩心情,我認為這兩種行為背後的心理動機是相當類似的。但繪畫是為大眾所接受的行為,自我傷害則是一種不被接受的應對機制。
我這樣並置並非鼓勵大家用這種自我傷害的方式宣洩,但之所以用這樣的比喻是為了假設你身邊有這樣的人時,或許不要單純的批評他,而是要了解他為何這樣做背後的意義。而藉由回溯自己過去隨手拍攝的照片,於我來說也是一個了解自我的有趣過程。
章節「活著」(To live)
這個章節篇名來自我過去讀過的同名小說《活著》,描述主角一生的起伏、爾後歷經苦難,最終仍是孑然一身孤獨地活著。之所以引用這本小說,是因為當時深陷毒性羞恥的我,總會不禁開始思考,為何我需要活著呢?
在這個篇章中,我放入了隱約可見的家人照片、代表事業成就的影像、新生命將生的畫面等,這些都是在我思考為何活著的理由,然而依循著小說的最後,即便沒有這些,書中的主角(我)卻仍然可以繼續活著。
章節「日子」(Days)
當想這些事情時,就會認為沒有活著的意義,但生命實際上是很堅韌的。當閒來無事時,我便躺在床上隨手拍下房間中天花板的燈。在編輯製作此書的過程中,我也開始嘗試用不同的裝訂方式,去表述不同的敘事方式與結構,試圖表達不同的情緒和感受。
章節「最後上線」(Last seen)
這篇章的內容完全跟攝影無關,全都是我手機中的對話訊息截圖。大多是我在開頭時提到的歐洲之旅中,同行朋友給我的訊息與問候。但當時的我已受到毒性羞恥徵狀的侵擾,即便朋友給予了我很多的關心與溫暖,但自我感覺的那種不如人、不值得被好好對待的罪惡感,卻讓我遲遲無法好好回覆他們。事後來看,我感到非常後悔,所以我選擇將這些留言全部截圖下來,印製在一款非常薄透的紙張上。這種紙張因為太薄,無法進印表機。我最後是用手工轉印的方式,將這些訊息印製在脆弱的紙張上。在翻閱此章節時,手部的動作也會顯得更加小心,那些因為印製的過程而略顯模糊的字句也反映著我的心境。
章節「你是無辜的」(You are innocent)
前述的章節中,都是我在回憶那些過去受到毒性羞恥侵襲時的無法自拔,我每一次翻閱這本書,都會讓我重新思考這些經歷到底對自己而言是什麼?我又經歷了些什麼?
最後這個章節的名稱,我也引述了一本小說,小說中的主角對妻說:「你是無辜的。」這句話讓我受到很大的衝擊,這就像是我一直想對自己說,但卻無法說出口的話。回到這本書《霉》,小小的霉菌,就像是我們心中的羞恥感,心理的掃除可能也是需要好好被看待的。
我喜歡用有開頭和結尾的攝影書形式來說故事,而在故事的最後一個章節,我希望能夠用一個更為正面的角度來呈現。有毒性羞恥這樣經驗的人便會理解,經歷過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很快的走出或褪下這樣的羞恥感的。但我在這本攝影書的章節中所選用的圖片,是想表達自己期待身上的傷疤終能癒合,也希望日後有一天,我的心理可以像這張海景一樣平靜。
「皮」(Skin):除此之外,我在創作這本書的過程,我也繪畫了一些圖畫。他們就是用很薄透的紙張以碳筆繪畫,在白淨的薄紙和掉落的炭粉間,最後我再將這些紙一張張疊起來,累積到一個程度看起來的很像菜市場買的豬皮。
《霉》除了以攝影書的形式出現,之前也在新加坡美術館中用作品的形式展出。攝影書的部分,現在正在 Lightbox 攝影圖書室展出的版本是其中一個版本,這裡是《霉》的新版本展示(影片呈現),書中也沿用了在美術館展出的方式,以大小不一的拼組呈現。
很多讀者在看了這本書後,會問我該如何面對毒性羞恥?我認為羞恥感就如同新加坡潮濕悶熱的天氣下所生長的霉菌一樣不可避免。並非是要斬草除根,而是要維持在一個健康的程度,在人生中,羞恥感常常也是讓我們學習不再重蹈覆徹的重要方法,但若不去面對而放任過度累積的羞恥感,那這樣的羞恥感就會像是生長過度的霉菌般,遮掩住原本的牆壁,致使我們無法看見原本的樣貌。
|沈慧珍《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沈慧珍分享作品《我會一直在你身邊》(I’ll be here for you),作品以圖像和編織製成一本藝術家書籍,為自我與自殘行為抗爭後的成果,藉以傳達一個身處困境者的情緒及感受,也讓讀者能於閱讀當下將自己置於自殘者的精神狀態中。
今天想跟各位分享的是我製作《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這本書的過程。我平常閒暇的興趣就是做縫紉與刺繡,在反覆的過程中會幫助我在繁忙日常中放慢腳步,並療癒自己。所以我將自己喜歡的攝影和織品藝術兩者結合起來。
這張是我2018年的作品,將影像轉印至紙張和布面上,是同時包含攝影和刺繡的創作嘗試。
回到這次在 Lightbox 攝影圖書室展出的攝影書《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一開始我希望用不同的方式處理不同的物件與素材,有時候因為我不擅長用文字表達自己,所以希望透過圖像與畫面來幫自己說話,這也成為我後來用攝影手記般的方式去表達自己感受的原因。
第一版樣書
在剛開始嘗試製作這本書的時候,我使用火燒的方式去處理攝影,想透過這樣的方法進行像是「摧毀」般的動作,想著假若童年的我不存在了,那會是什麼樣子?另外,我也用同樣的方式燃燒布料,再用縫補的方式作出像是想要修補的效果。但畫面所呈現出來的就如同所有事物一般,一旦壞毀,之後的修補往往都是徒勞無功。我試著用刺繡的方式,將心裡的想法化為文字和畫面交織在一起並呈現給讀者,這也像是這些想法在我心中演進的過程與不同的頻率。
我曾經列出一張清單,寫下不喜歡自己的地方,大多是身上的傷痕和外貌。當我在拍攝時,這些我不喜歡的部分,常常會是那些過去自我傷害的痕跡與外貌。我在這次的試做書中,將織品和攝影結合,也試著呈現不同的觸感和質地。這些如針刺的痕跡也像是我當時在身上留下傷疤的印記。
我透過針線縫製的方式想呈現的是,這些傷害不只是在身體上造成的傷害,有時候也是心理層面的傷害。這些圖像與文字化的呈現,也關乎著我與週遭人事物的關係。我試圖透過邊緣粗糙的織品和強烈的對比色彩表達身心上的劇烈影響。
後來我將這些作品用一條線串起來,是一本沒有起始也無終點的書,就像是惡性循環般,每當我覺得自己在變好時,卻始終在惡化與改善之間擺盪,週而復始。這本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書,在翻閱的過程中,就如同不斷復返的經歷著這些關於自我傷害的感受和變化。
第二版樣書
在重新省思後,我認為第一版試作書太過於強烈,第二版的書除了色調上比較溫和外,我也改變裝幀的方式,讓這本書有始有終。但我仍然希望將攝影和織品結合,但以一種更加細緻、更加融合而不可一眼即見的關係呈現彼此的關聯性。
我也試著讓縫線的表現不是這麼清晰可見,而文字有時則會隱藏在書縫之間,這樣的改變也更像是我自己的個性,並非像第一版般如此外顯,很多時候讀者需要透過紙張的背面或更幽微的視角,才能看見夾藏在腦海的念頭。此外,在這次的版本中,我也使用許多微觀特寫的方式呈現皮膚的質地和疤痕的細節樣貌。在這個過程中,我視皮膚為作品,省視這些傷痕的過程也是我抒發情感的方法。
第三版樣書
第三個版本,我選擇新聞用的白報紙進行印刷,相較於第二版的厚磅紙材,雖同樣有針線縫製,但因為紙張的肌理改變而更顯得更為脆弱需要呵護,色彩方面也更加接近於皮膚的顏色。我嘗試將上述的所有元素結合在一起,但很多時候是採用正反面的設計,將情緒與思考夾藏於紙張頁面之中。相對於第二個版本,我也希望能夠以更加幽微的呈現方式,表達這些烙印在心中的印記與身體上的傷痕。而我依然融入織品的元素於書中,將織物本身橫縱軸的織面,抽取部分軸線,僅僅留下橫軸的部分,彰顯更加脆弱的狀態,就如同經歷過不同處境的人生,最終留下的些許殘片。
我希望在這個版本中不僅呈現視覺,更能夠同時強調觸覺的感受性,而這個版本亦已經逐漸接近最終版本,但在製作最終版的過程中還是加入了許多微調,包括色調和色彩,最後我以黑白色調為主。以及圖像次序上的調動與留空,我希望在這個沉重的議題中,可以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仍有機會稍作喘息。而我仍然保留了始終出現在這件作品中的「迴圈」的部分,也表述自我傷害是一個不斷反覆的過程。
|提問|
阿定:
相對於曉瑜在《霉》中的直接表述,Crystal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書名顯得更為隱晦、甚至有些相反的意味。好奇是什麼樣的原因讓Crystal這樣命名呢?
沈慧珍(Crystal Sim):
其實這個書名對我而言有三個不同的意義。第一層是我朋友在知道我的情況時,常會對我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這句話;第二層含義是,我思考唯一始終會一直在我身邊的人,或許也只有我自己而已;第三層的意思就是指「自殘」這件事,或許這件事也會一直在我身邊。
阿定:
相當沉重。另外,想請問曉瑜在講述過往的經驗時,好像是以一個過來人的身分,很難想像你過去經歷的毒性羞恥,你是如何從那樣的狀態中慢慢走出來呢?而羞恥感部分來自於你對於自身的大量反省,你對於華人文化中,將謙遜視為人的美德這樣的概念,又是什麼樣的想法。
林曉瑜(Lin Shiauyu):
事實上,我現在仍在慢慢的走出毒性羞恥的影響,這個過程真的是很漫長。我認爲自己很幸運,不是每個人在這樣的狀況下,身邊都可以有朋友能夠支持自己。當我沒有力氣組織語言、用圖像傳達自己的想法時,很幸運身邊一直都有家人與朋友在情感上的支持與陪伴。這本書的創作過程也對我有很多的幫助,在我反覆思考如何編輯時,創作過程幫助我進行自我檢討、認清自己所在的處境和方式。當然,我也有尋求專業的幫助,截至目前我也還在慢慢治療中。
關於謙虛,雖然不能一蓋而論,但我想很多成長於華人家庭的小孩可能回有這樣的教育,我們家是比較傳統的,虛心是一種美德,受到別人的誇獎會很錯愕。我始終認為謙虛是重要的,但真的是需要尋找到中間的平衡。
阿定:
看了一開始《霉》的發想過程,再到你今日的講座發表,似乎有種內心想被看見的狀態。另外,也想請問 Crystal,在每個版本中,你是怎麼轉換自己思考創傷的方式呢?
沈慧珍(Crystal Sim):
在每個版本的演進過程中,每一次都越來越接近我自己真實的樣貌。在最初的版本中,我有些刻意地想去進行激烈的表達。但如果各位有機會遇到我本人,我事實上是一個想比較多也比較內斂的個性,在這個轉進的過程中,我也越來越能碰觸到自己真正的樣貌。談及自我傷害,一般人想到自殘的畫面或許很激烈、很暴力,但實際上會一種非常安靜而部會太張揚的過程。
Slido提問:
謝謝兩位創作者非常真誠的作品介紹。想請教兩位的創作剛好都關於心理情感與生命經歷的呈現,這些內容跟整個新加坡的環境有關連性嗎?還是在什麼樣的情境下,會有這樣的思考呢?謝謝。
林曉瑜(Lin Shiauyu):
我認為與其說是新加坡,類似的經驗或許很常出現在華人文化中,我也有非本地的讀者跟我說,他們可以感受到我的作品中的情緒與狀態。與其說是新加坡的環境導致這樣的作品,更不如說是新加坡的環境,讓我有機會用這樣的方式將這些內容以書本的形式帶上檯面。說來很巧,我跟 Crystal 在很接近的時間點上,遇到類似的經驗和困境,但我們只能代表自己,無法代表新加坡多數的創作者。
沈慧珍(Crystal Sim):
新加坡步調相對緊湊,大家對於心理上的困擾比較無法太過認真理解,整體而言,大家並不太常討論這樣的心理疾患議題。而我正是希望可以透過製作書籍的方式,來表達我曾經歷過的感受和正在經歷的狀態,也讓大家能有機會更理解這樣的徬徨情境。
阿定:
這些有時候甚至沒有名字的徬徨狀態,似乎能透過為之找到一個命名的方式,進而去理解、去思考這樣的情境到底代表什麼,也藉此回應自身的處境與情感。
Slido提問:
為何會想要透過做書的方式去表達這樣沉重的內心情感呢?
沈慧珍(Crystal Sim):
對我而言,書籍的形勢非常親密,像是寫手札,是一個與自己進行私密對話的溝通過程。
林曉瑜(Lin Shiauyu):
於我來說,這是一個大家所熟悉的說故事結構,比起電影和影片,我覺得書本有趣的地方在於,頁面之間的連結關係跟影片不同,那之間的空白、落差,比電影更加空白,也能產生更多想像的空間。因此讀者需要自己的解讀與理解去填補影像認知的空格,這樣不那麼被動的關係是我認為很有趣的部分。
此外,我是學畫畫出生的,我對於傳統材料更加感興趣,對於紙張的各種效果很有親切感,也覺得相當有趣,並且我自認書本是更容易將這樣的想法傳達出去的方式。或許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們也才剛剛畢業,還沒有能力去做更大規模的展出。但對我們而言,製作攝影書是更加輕便,並且有可能去呈現我們想法的方式之一。
本篇「霉」字全部使用同林曉瑜攝影書《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