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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藝術創作、實踐,以及生活
2025 年初,Lightbox 邀請了來自新加坡的藝術家鄭伊玲(Tay Yiling),與夥伴及實習生們分享他的藝術創作,並從他的個人視角,說明身為一位新加坡的新興藝術家,他如何在實踐的過程中看待「創作」及「生活」的意義。
|鄭伊玲 Tay Yiling|
感謝 Lightbox 的邀請,我之前其實來過這裡,很喜歡這裡的小誌館藏。不論是作為一間圖書館還是一個組織,我從 Lightbox 學到很多。這次的分享會比較輕鬆,主要會針對「何謂藝術創作」、「身為一位新興藝術家」,以及「新加坡的藝術環境現況」這些議題,分享我的一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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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位創作者,我不太定義自己為攝影師,因為對我來說,攝影只是一種表達的媒介。我在 2021 年進入大學後開始接觸攝影,才知道攝影也能作為藝術創作的媒材。比起攝影,我更常寫作,寫作一直都是我的創作起點,而後我才會把文字轉譯成影像。對我來說,藝術創作是「生活」底下的一個分支,因為我活著,所以我創作,而非相反。藝術創作的前提是活出豐盛的人生,如此才能從更多元的觀點看待事情。
我 2024 年 7 月剛完成畢業製作,也獲得和各個藝術家合作的機會。新加坡有很多藝術節,我參與了一個攝影組織的藝術家駐村計畫,和另一位藝術家朋友一起創作。此外,我的攝影書入圍了 2024 年新加坡國際攝影節(Singapore International Photography Festival,簡稱 SIPF)攝影書獎的公開徵件決賽,並獲得展示。2021 年,我也參與了新加坡非營利藝術空間 Objectifs 所舉辦的一個師徒培訓計畫。這個計畫為期兩個月,參與者會與經驗豐富的藝術家配對,並創作作品。當時我還處在自我認識的階段,試圖透過攝影表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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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個藝術(行政)工作者,我曾經在一個以版畫為主的藝廊工作,擔任典藏管理員,處理展品的運輸、拍攝、認證,以及館藏維護等。另外,我也在 SIPF 協助推廣計畫。同時,作為一位自由接案者,我也在國中小帶領學生參與工作坊,主題包括版畫製作、詩歌創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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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創作實踐
脆弱(Vulnerability)、親密(Intimacy)、人性(Humanness),這三個關鍵字貫穿了我的創作。對我來說,生而為人必然有缺陷,也必然是脆弱的。因此,我的創作主軸包含了幾個提問:是什麼讓人們感到脆弱?活著的意義為何?以及生而為人的模樣。
接下來我會依照創作時序,和大家分享我的作品。我在大學期間傾注了大量的時間和心力在創作上,這些作品對我的創作歷程而言都是很重要的里程碑。
(一)《sing me to sleep, i love you.》 (2022):對於自我迷失的反思
1. 簡介:
《sing me to sleep, i love you.》原先是詩歌彙編,尺寸是報紙大小,是我在 2022 年完成的作品,但為了便於攜帶與出版,2021 年我先做出這本小書。這兩個版本體現了我的藝術創作和書籍製作,會隨著時間而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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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創作背景:
我把這本攝影書的寓意寄託在這段詩句中:
“So I lost / I lost it with my eyes / wide open.”—Ocean Vuong, Threshold
「於是我迷失了,我睜大著雙眼,迷失了。」――王鷗行〈門檻〉
這個創作記錄了我情緒失控的時期,當時我正經歷著親密關係的斷裂與破碎。我嘗試透過創作與自己和解,嘗試理解為什麼自己會感到這麼羞愧與罪惡,也被迫面對自己生為人醜陋的一面。在梳理種種悲傷與痛苦的過程中,我不知道能將這些情緒宣洩到哪,這本書便由此而生。
我發現這本書某種程度上成為了我的「自畫像」,它承載著很大量的傷痛,這是現在的我所不能再現的。所以我有時候也在想,如何才能再創作出這樣的作品,因為當時我是在撕心裂肺的受傷狀態下創作,我想只有某些特定的藝術形式能夠承載這樣濃烈、厚重的情緒。
3. 創作歷程:
我花了整整五年的時間製作這本書,一部份是技術問題。因為我選用的紙太薄了,印刷時容易卡紙,沒有廠商願意幫我印,我只好自己用學校的設備印。雖然製作過程非常費心勞神,但看到成果仍然覺得一切都值得。我原本以為這本書的生命歷程在 2022 年印製完成後就結束了,但結果比我想像得更久也更遠,先是入圍 SIPF 的公開徵件,甚至到現在能出現在你們手中,都是個令人驚艷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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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自拍像(Self-portrait):
在這本書中,我呈現了大量的「自拍像」。我知道自拍像――尤其是對女性而言――會牽扯到很多社會議題,例如性別、個人即政治等,但我沒有想太多,就是這麼做了。我覺得我自己、我的身體必須展現在相機面前,我必須將情緒宣洩、表露出來。
5. 書籍排版:
觀察內頁的排版,會發現有很多留白的空間,這可以幫助凸顯影像。圖片大小不一,有些是整頁滿版,有些則縮得很小,這些編排都訴說著故事。我的導師曾經提到,要把每張照片都當作是句子或音樂來處理,決定每張照片的位置、大小時,都應該像是在組織句子一樣,哪裡停頓、哪裡結束皆須斟酌,以達到敘事的效果。我也把黑色文字放在黑色紙張上,把我的文字隱藏起來,因為我覺得這本書某種程度上也是虛構的,在虛構的作品中,不訴說某些事情,也是一種誠實的方式,所以讀者不能真正看到我的文字,但它確實在那裡。
(二)《Would love to gaze into the sun with you》(2023):對於解脫的思索與追尋
1. 簡介:
這個作品是一個裝置藝術,我把它與前一本書稱作是「心碎系列」,它們源自於同一段破碎的關係。在其中,我都在和悲傷與愛、欲望與失去互相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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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能在藝術節投稿或隨身攜帶,我把它做成了一本攝影書。這本書是摺頁形式的,兩面都可以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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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前一本書一樣,我再次引用了王鷗行的詩句:
“how our hands hurt us, then give us the world.”—Ocean Vuong, Tell Me Something Good
「我們的雙手如何親手自我毀滅,又為我們撐起整個世界。」――王鷗行〈告訴我一些好事〉
王鷗行的詩作在承載了沉重的悲傷與疼痛的同時,又非常美麗動人,我也希望能我的作品能帶出這樣的感受。
2. 創作背景:
這個作品主要是關於我對解脫的努力追尋。自從我因為分手而遍體鱗傷以來,脆弱的狀態已經持續太久,自己脆弱的一面實在令人難以直視,因此我嘗試找回自己,嘗試逃離長期以來的悲痛。我希望透過創作這個作品,能夠真正釋懷,並從當下的困境中解放出來。
這個作品其實是某個課堂呈現的一部份,總共有 15 位同學,我們租借場地空間並創作。展覽為期一週,包含講座與導覽等活動,我們像一個小型團隊,共同策劃展覽並展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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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裝置藝術空間:
這件作品設置在一間空蕩的房子中,而非傳統的藝廊,我很喜歡房子廢棄、髒亂的感覺,跟我的影像互相搭配,相得益彰。我把批土覆蓋在照片上,讓它們彷彿從牆壁脫落,又好像和牆壁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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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朋友告訴我,這段感情對我來說就像一間房子,提供我棲身之所與溫暖照護。然而,這間房子已經不再適合我居住,牆壁毀損、天花板漏水,它早已崩塌。是時候離開並尋找新的棲居之地了。我很喜歡這個比喻,於是將之融入這個空間設計裡。牆面上的塗層帶有舒緩與寬解的意味,好似是空間自然而然發生變化,但同時也解構了原先的空間,牆壁因而不再潔白。這個對比令我著迷,就像執著與釋懷之間的拉扯,而這正是我這次的創作核心。
4. 塗寫詩歌(blackout poetry):
除了照片以外,牆面上還有文字,這是我一貫喜愛運用的創作元素。在這個裝置藝術中,我把文字置於照片旁邊,是受到了「塗寫詩歌」的啟發。「塗寫詩歌」簡單來說,就是藉由遮蔽詩文中的部分文字,形成一首新的詩作,我很喜歡這個概念,因而應用在作品中。另外,我也對擦除的痕跡情有獨鍾,透過擦除某些文字,賦予更多意義解讀的可能性,也呼應了作品中的張力與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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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自拍像:
隨著閱讀更多書籍,我對自拍像有了新的理解,開始認知到這對我身為藝術家而言的意義。在這個作品中,自拍像成了我認識自己、尋回自我的方式。有人在觀看我的作品時詢問我,為什麼會想把自己的裸體印出來給大家看,我的回答是,沒什麼特別的原因,這就是我,對我來說這是一種表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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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開始思考,發現自拍像其實是尋回自我的掌控權,讓我可以直視自己、重新建構自己。畢竟,我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何不乾脆把剩下的碎片拾起,把自己拼湊完整?把相機擺在自己面前,會有種不可避免的羞恥感,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不過,我覺得攝影是一種坦承的行為,透過這個作品、我的身體,和這份由內而外的力量,我得以真誠面對自己。
(三)《I think holding you near the kitchen light wouldn’t be so bad》(2024):反映在物件之間的親密關係
1. 簡介:
“Poetry is about the mundane, it’s about paying attention. It’s about being alive again.”
「詩歌關乎平凡,它在於仔細體察,在於重新感知到生命。」
這是我去年完成的畢業製作,源自於前述這段文字。面對藝術創作的階段性結束,我總是很掙扎,因為我現在已經沒有強烈情緒可以傾注在創作中,必須另闢蹊徑,不再透過創傷進行創作,所以我決定不像過去一樣向內自我檢視,而是把眼光轉向外界,例如詩歌。這是我所寫的詩,關於愛與親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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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作品是在探索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如何反映在物件關係上,把物件當作人體看待,並觀察它們如何彼此依賴或不依賴。我想透過這個實體化的過程,表現日常生活中的親密關係是如何被觀察與看待。
2. 創作歷程:
我花了一年的時間完成這件作品,所有照片都是我在暗房裡沖洗出來的,過程非常累人。我覺得暗房沖洗和類比印刷讓作品的美得以凸顯,在勞心勞力的疲憊感中、在暗房的一片黑暗中,看著照片在自己手中獲得新生,這賦予了我的藝術創作很重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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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空間設計:
我在空間中放置水泥磚,因為我覺得它是中性的物品,沒有夾帶什麼情感,也有種空間解體的感覺。我也想藉由水泥磚,讓這個空間給人一種原始的、活潑的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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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上,我想打造出簡約的空間,使照片、文字等印刷品散落其中。而在物件的布局上,我希望讓雕塑和照片彼此呼應,呈現出互相依賴的姿態,就跟人類的親密關係一樣。同時我也希望這個空間是有生命力的,人們可以自由進出所有縫隙與空間,並和印刷品互動。老實說,我覺得這個作品還未完成,還有很多可以精進之處。
二、創作歷程中的反思
(一)過程中的所得
合作及多元性:
我覺得合作很重要,就跟 Lightbox 所做的事情類似。如果在創作、在生活的過程中,沒有認識他人、開啟新的對話,我們就會活在自己想像的泡泡裡。對於藝術來說,多元性很重要,要走出自己的小空間,接觸藝術產業以外的社群。社群的重要性:
對我來說,學校是我最先接觸的社群,但我的創作途徑和同學們不同,大部分的人都是從事商業攝影,例如有不少同學都擅長時裝攝影。除了賺錢以外,這也是他們的熱情所在。我自己則是把眼光轉向學校以外的資源,認識其他組織跟團隊夥伴,例如 DECK 跟 Objectifs,現在我也擔任培訓計畫中的助教,協助指導別人。藝術沒有公式:
藝術就是藝術,我們可以放鬆一點面對它,別想太多,先做就對了。有些藝術創作可能需要多年的醞釀,那也沒有關係。藝術不該是資本主義和生產效率的產物,這些都是我們要不斷自我提醒的事。
(二)我與藝術的關係
罪惡感:
隨著年歲增長,當我想到藝術的時候,常常會聯想到罪惡感。因為創作藝術在當今的社會中幾乎是特權,尤其我的創作都是關於個人的、私密的議題,我認為在我的作品中,看不見社會議題的影子。當我跟別人說我從事藝術創作的時候,總覺得很罪惡,因為我不知道當世界上還有這麼多更重要的事值得關注時,自己是否有權利做這件事?創傷經驗與藝術創作:
有很多藝術家的創作是由創傷所驅動,他們迷戀創傷,因為在創傷經驗中可以創作出精彩的作品。我某種程度上確實相信這件事情,很多人以悲傷過往、痛苦經驗為養分所創作出的作品,會呈現出很強大的張力、很豐沛的情感。但同時,我也覺得平衡很重要,要找到一個「健康」、能長期創作藝術的方式。
我有個朋友曾說,當他寫詩的時候,就會廢寢忘食,因為這是他產出文字的唯一方式。我覺得這不太健康,不過我也沒辦法給他什麼建議,因為我也曾經在不健康的狀態下創作。因此,我正試著另尋他法,在維持身心健康的同時,創作有意義、有價值的作品。藝術為何而生:
針對這點,我目前也仍在摸索中。是為了我自己?抑或是外界的觀眾?到頭來我給自己的答案是,自己想做就做吧,沒什麼不好,別想太多。不過我想這也是因為我現在還年輕,還在摸索的階段。現在我和藝術創作關係緊密,我想,學著適時拉開距離也很重要。
(三)新加坡的藝術環境
小而獨特的藝術社群:
新加坡的藝術圈子小到大家都彼此認識,四處可以看到熟面孔,而這件事情是一把雙面刃。目前我踏入藝術產業才一、二年的時間,幾乎就認識了所有人。這對我來說有點單調枯燥,有時候會覺得這樣沒什麼意義,但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不過,新加坡的藝術圈雖然小,也沒有特別活躍,但有越來越多年輕的藝術家為這個社群注入活水,帶來他們獨特的觀點,各地也都有獨立藝術空間或快閃活動,我覺得這樣很好。政府補助:
新加坡政府給予藝術相關的產業很多資金,在各國政府之中幾乎是首屈一指的,從獨立藝術家到有一定規模的公司,都有很多補助可以申請。但是,在申請補助之前,必須要有足夠的名聲,在海外取得一定的成就,才有可能拿到資金。就我所知,在其他國家或文化中不一定是這麼一回事。在我有限的經驗裡,我發現國際名聲和成就對於新加坡政府來說很重要。空間限制:
新加坡的空間很有限,很難找到工作室,或是成立藝術組織的空間。大眾普遍講求效率,面對藝術亦然:
新加坡人普遍比較被動,他們希望付錢來看展覽,就要確保有眼睛為之一亮的感覺。新加坡人喜歡神乎其技的精湛技藝、吸引目光的藝術作品,以及它們所帶來的即時滿足感。就我所知,在一些具有濃厚藝術文化底蘊的歐洲地區,觀眾喜歡思考、保持好奇,如果不喜歡某件作品,他們會駐足反思,但在新加坡則不盡然。大家普遍講求效率,因為他們受到時間壓力的壓迫,行事步調總是非常快速。我想這也是為什麼視覺藝術在新加坡可能是最不受歡迎的藝術形式,我們有戲劇、有音樂,但視覺藝術相對而言是最難獲得資助的,而觀眾也較偏好其它形式的藝術。
三、結語/Q&A
我其實比較想聽聽你們的想法。同時也想再聲明一次,剛剛所提到的所有關於新加坡藝術文化的事情都是來自我個人的觀點,不代表全新加坡的立場。
實習夥伴家芃:
我很喜歡你說,當可以把自己的傷痛透過作品呈現出來的時候,某種程度上也是可以面對過去浸淫在傷痛中的自己。透過藝術療癒自己,展現一部分的自己給其他人看,對我來講很不容易。如果是我,會寧願把這些很私人的東西留在心裡慢慢消化,我比較不容易把自己的情緒或感受向別人訴說。對我來說,你的創作和你的分享是很珍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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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定:
謝謝你的分享,很多點是我會想要有更多時間思考的。
一開始你列了作品的三個關鍵字:脆弱、親密、人性。「脆弱」這點背後,是由你自己的感情經驗,思考脆弱之於自己是什麼。生而為人的脆弱與缺陷具有普遍性,個體之間則具有獨特性。面對脆弱並不容易,但如果可以用自己方式去理解、觀看,可以呈現出更大的韌性與力量,這樣脆弱就不是成長的阻礙,而是一個駐足思考的錨點。你的作品讓我重新思考自己的脆弱,即使是私人經驗,也能引人共感,因此自有其公共性。你展現一個我也有的東西,只是不一樣,而你比我更有勇氣去面對。
把關係比喻成房子很有趣,在關係中有個庇護、避風港,但也可能人去樓空,樓房也可能從溫暖變得冷清,藉此重新思考「一個人」。進入到關係中,一開始覺得自己很完整、很開心,一旦人去樓空,對你造成了負面影響,便會開始自我懷疑,甚至演變成創傷經驗。在這樣的混亂中,對自己的認識會有所改變或扭曲,尤其在親密關係裡,會只看得見對方,以對方為主,有點身不由己。當對方不見的時候,會覺得自己有所失去和缺少,在這樣的狀態下面對鏡頭,問自己還剩下什麼,這個過程很艱難,作為一位藝術家有勇氣去面對這件事,並不容易,不能理所當然。面對脆弱的方式,可能成熟,可能不成熟,兩者都會存在,在關係中去傷害與被傷害難以清楚二分或對立,人際互動是複雜的。
另外你也提到,身為藝術家創作的驅動力是什麼?在傳統華人社會的概念中,有一種「窮而後工」,意思是把自己逼到極端的狀態或困境中,才能創作出深刻的作品,但我覺得只是一種創作的方式,不一定適合所有人。或許可以看看不同的文學藝術作品,看創作者如何經歷一些事情,想想自己遇到時要怎麼面對。你目前的做法比較是從個人的觀點出發、以自己經歷的事情為基礎,可以試試看完全相反的方式,挖掘那些不一定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可能是朋友的經驗,或完全陌生的事。但前提是你對這些事情有興趣,在創作的過程中去了解那些事情,可能會有很多的發現和自我認識,方法可以很科學,會是一個有趣的嘗試。
你和其他影像創作者的差異在於引用了很多詩歌。圖像、文字,乃至於雕塑的關係很有趣,它們看起來都很輕,但情感的重量都很重,很有意思,我覺得這是很特殊的部分。
我總覺得你在鏡頭面前的表現、表演與紀錄,在遇到困頓、傷害等事件的狀態,對很多人來說應該是可以共感的。積極的意義是會留下一些東西,在不同時間點回想會有不同的詮釋與意義。創作者與作品、人與情緒之間的關係不是固定的,有時候當下覺得不好的事情,在後續的探索、透過創作藝術的療癒之後,這些事情可能帶出更大的美善。與其期待生命經驗一路順遂,不如思考如何面對不如意,甚至帶出另外的自己,這是我會期待作品所擁有的積極意義。你並不是被事件、被關係所定義,而是與這段經歷不斷互動與改變。
最後,我很喜歡你的反思,藝術創作有時候是一種探問。幸好我們都生在民主的國家,在某些地方,通常「提問」會帶來麻煩。不方便討論的事情,透過藝術家的創作訴說,或許不會在主流媒體上看到,但需要有個出口。總之,謝謝你。(Yiling:我覺得我好像在參加 portfolio review XD)
實習夥伴立寬:
你提到想要強調身體性的脆弱感受,這點很有趣,搭配詩歌作品,很像「道成肉身」的感覺。感覺很真實,從自己出發、從脆弱性出發,很直接的真實狀態就很「肉身」(physical)。雖然表達得非常個人,但發表作品這件事就已經是面向公眾,本身就是一種轉化,在個人與公眾之間、生理與心理之間。把經驗作為藝術表達,有轉化經驗的效果,尤其是極端脆弱的經驗。當創作可以拉開距離,從其他角度觀看,透過創作來重新理解自己、建立連結,同時也是一種敘事的轉化,從療癒的角度來講是很有意義的事情。而觀眾可以看到轉化的過程,這麼身體性的呈現,深刻切合個人的存在狀態,有療癒也有溝通的效果。我對你的作品最直接的感覺是很「真實」。你透過轉化,在身體性/精神性、個人/公眾的各個面向中,把真實性傳達出來。雖然你認為你的作品很個人,但你的表達本身就是面向著公眾,所以我不會覺得你的創作沒有公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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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剛剛聽到你說,藝術創作者如果能夠好好生活,才能好好創作,我對這件事情非常認同。在好好生活背後是,不管在身心靈上,都能對世界有更多的了解,也是在這樣的過程中,能夠有足夠的能量,對世界有更多感受,再去啟發創作。有鑒於很多人喜歡以身為工作狂為傲,我覺得這不是最好的狀態,找到平衡才能繼續前進。另外,看到你的作品中提及王鷗行的作品,我也很喜歡他。謝謝!
Sun:
承接著剛才提到王鷗行,我也很喜歡王鷗行。我覺得詩和圖像的組合很棒,詩的文字簡練,是一種減法,之前阿定有分享過攝影與雕塑,他也提及攝影是一種減法的藝術,我很喜歡這兩種藝術形式結合在一起。另外,我很喜歡你把照片貼在牆角,因為一般我們習慣影像是平面的,但是那樣佈置可以呈現出立體感,打破我們對影像只能是平面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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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問題,想聽聽你的想法。
你說藝術品不該是資本主義下的產品,我想知道你如何看待藝術家在創作跟生存中取得平衡這個議題。以我個人的觀察,大部分是以下幾種狀況:一是必須另外找個正職工作養活自己,利用其他時間創作;二是在藝術市場上獲得很好的聲望,可以藉由販售作品維生;三則是幸運家裡有錢。滿好奇你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另外想進一步延伸提問,你會怎麼定義「成熟」的藝術家?如果用客觀的條件來看,或許是被美術館典藏、被寫進藝術史、在市場上有聲望,達成這些條件可能會被定義為成熟的藝術家,可這些是客觀的外在條件,想知道創作者會怎麼思考這件事?
Yiling:
我也常常在思考這件事。現階段我剛畢業,也需要賺錢,我不太確定自己該做什麼。我們學校有設置一個獎項,每年會頒給兩位學生,各兩萬五千新加坡幣的獎學金,而我很幸運能得到這個獎。這是滿大的一筆錢,尤其是對於剛畢業的新鮮人來說。我在想我應該用這筆錢生活一年,還是去找個藝術相關的工作。不過我一直都覺得,以藝術創作作為全職這件事並不存在,能夠接觸除了藝術之外的生活也很重要。像我在上寫作課的時候,同學都來自很多元的背景,他們寫出來的東西都很有趣,我很欣賞他們。對我來說,應該適時踏出藝術產業的圈子。
我身為藝術家,技能很有限,我只能書寫,或者做影音編輯,但如果我有更多不同背景,我就可以有更多元的技能。我覺得廣泛的學習很重要,對某件事物的熱忱不是生命的全部,我們還要生活、要養活自己。我想我對這個問題沒有確切的答案,但大概就是跟普通人一樣生活吧。就跟我前面說的一樣,我活著,所以我創作,而不是反過來。就我自己的經驗,滿多新加坡藝術家是有一份全職工作,大多是在藝術產業,例如老師、自由接案者、博物館或其他機構組織的工作人員等。
針對第二個問題,老實說我沒想過這件事情,但我一直都希望,如果我持續創作,我的作品能夠像詩歌、書本,或是專輯那樣屹立不搖。我知道要達成這個理想,我必須從事藝術創作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其他音樂家、詩人是怎麼做到的,我只希望我的作品能以書籍或其他實體化的方式被留存。除此之外我還沒有什麼其他想法,我想我還在尋找自己的立足點,也許一年後我再回來會有不同的見解,屆時再和你們分享。
知:
我注意到你的這些作品,裝幀方式跟材料都不同,剛好最近組織內部有學習自己做手縫書、裝幀的工作坊。手作後了解縫書的困難,因此覺得獨立創作、編排、輸出、裝訂成冊很令人敬佩。想請問你用不同裝幀方式的原因是什麼?
Yiling:
基本上是從個人偏好開始,我一直都希望我的書本風格是簡約的,並呈現出幾乎快要解體的脆弱感。我很喜歡偏薄的紙,所以採用薄的非塗佈紙,這種紙質的觸感摸起來更私人,翻頁的時候,我希望能讓人有一種粗糙、原始的感覺。一般市面上的書,紙質都比較光滑乾淨,但我不想呈現出那樣的感覺。我通常會依照我的影像呈現出來的感覺決定裝幀方式,比如說《sing me to sleep, i love you.》這本書採用日式線裝,我覺得這種裝幀方法是最簡單純粹的,同時也有實務上的原因,我知道還有其他裝幀方式更好看,但這種紙太薄、太脆弱,很容易被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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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Would love to gaze into the sun with you》這本書,我想要把牆壁、石灰的質地轉化成一本書,所以採用木頭做封面封底,因為木頭比較厚,符合牆壁給人的重量和觸感。這本書之所以如此編排裝訂,是因為我想讓它像一個循環一樣,從兩邊閱讀都可以,兩邊的文本都可以互相呼應。
實習夥伴芷盈:
謝謝你讓我認識王鷗行,我常常很難進入詩的世界裡,但你跟他的創作不知道為什麼能感動到我。另外我很喜歡《Would love to gaze into the sun with you》這件作品,我想是因為你提及這件作品中的粗糙感,你作品的材質、字體等所有元素都結合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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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也想回饋自拍像的部分,這讓我想起有一位老師也曾經請我們回家自己一個人裸體站在鏡子前,並且注視鏡子裡的自己十五分鐘,但我沒有做,我很欣賞你可以直視自己的身體、正視自己,我覺得我可能也需要學著嘗試。我前陣子去日本泡湯,第一次體驗泡裸湯的文化,應該也算是一種嘗試。
實習夥伴詠妍:
我很喜歡你所呈現的脆弱狀態,像是《Would love to gaze into the sun with you》這件作品,房子原先是庇護所,但當它開始滲水的時候,會對這個地方,乃至於對自己產生疑惑,需要轉換成新的狀態。雖然你的作品很個人,但我很有共鳴,所以很喜歡。
我自己覺得展覽跟書本可能是同一件作品沒錯,但當你在做展覽或做書本的時候,分開來看,都已經可以作為獨立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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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奇當你將作品做成展覽,或者將展覽做成書本,其中過渡的過程是如何?像你提到,你的書做了兩本,一本觀看性比較強,一本比較方便攜帶,你每本作品的呈現方式都很特別,就算是同一件作品,透過不同方式表現都能做得很好,所以我滿好奇這部分。
Yiling:
也許我可以從《sing me to sleep, i love you.》的小書版本說起。它原先的尺寸是報紙大小,後來濃縮成這本小書,對我來說,原先的設計都是最原始而純粹的,不管是《sing me to sleep, i love you.》,還是《Would love to gaze into the sun with you》,這兩件作品之所以各自衍生出不同的呈現形式,基本上都是基於實務上的需求,並不是它們偏離了作品的原意,僅是從技術和實務操作上著眼而已。我在思考的是,如何確保小書可以代表原先尺寸的書籍飄洋過海,或是用於投件或出版,基本上是透過編輯,書寫也是如此。就實務而言,一般來講是想寫什麼就先寫,然後編者會幫你編輯,因為編者知道讀者想看到什麼,知道如何行銷。
在這兩件作品中,我同時作為創作者跟編者,用這兩個不同的視角來處理作品,讓大書變成小書,裝置藝術變成書本,但在原先的版本裡面,都沒有編輯的環節,純粹就是我作為創作者投入的心血。其實當初我把《Would love to gaze into the sun with you》做成書,是為了報名學校設置的獎項,否則如果沒有特別的需求或目的,我應該不會把裝置藝術做成書。另外,我覺得攝影書比較簡單方便,這也是為什麼很多人做攝影書。我知道藝術家很喜歡攝影書,不論是就它的簡易方便而言,或是就它作為一種表達媒介的力量而言,但我盡量不要做太多,如果要做,就是基於前面提到的種種需求與目的。
珞:
我想針對你說藝術應該往健康的方向前進這點來回饋。之前寫文章的時候,會覺得自己要泡在不好的狀態中,才能寫出很好的東西,雖然確實是這樣,但其實久了就覺得這樣並不健康,也不是長久之計,所以對這部分很有共鳴。創作應該要往健康的方向前進,而不是為了產出,而故意把自己丟進糟糕的狀態裡。之前讀過的一本書中提到,曾經有人說很羨慕他人得到憂鬱症或是精神疾病,覺得這樣他們寫出來的東西會很好看,但我覺得這很奇怪,沒有人會想要在那個狀態裡面。另外,我很喜歡《Would love to gaze into the sun with you》這組作品,感覺很私密、個人、脆弱、黑暗,但被放置在明亮潔白的空間,滿喜歡這個衝突的感覺。
實習夥伴亦涵:
我對脆弱的表達也滿有共鳴的,但我自己比較擅長的媒介是文字。因為我唸中文系,上課的時候常常會提到一件事情,我們不會是在浸淫於情緒當中的情況下創作,創作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是在梳理感受,已經有點拉開距離,跳出原先的狀態去觀看身處其中的自己,透過自己擅長跟習慣的媒介,把想要表達的東西梳理出來。
我覺得在看你的作品的時候,會讓我想起我自己個人的經驗、讀書的經驗、看任何相關作品的經驗。另外,我也很喜歡王鷗行,我沒有讀過很多他的詩,但我記得我讀他的小說《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數度崩潰,因為太悲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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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ling:
我滿好奇台北或台灣年輕攝影師的樣貌,他們主要關注什麼?因為在新加坡,很多年輕攝影師都比較關注自己的內心,自身的問題、自身的擔憂,我們是很感性的一代。相較起來,過去的藝術家比較關注大自然、環境等議題,例如 Robert Zhao Renhui(趙仁輝),他的作品有在去年的威尼斯雙年展展出,對同一輩的攝影師影響滿大。那台灣的新興攝影群體現況是如何?
阿定:
你可以看看「New Wave 攝影創作獎」的展品,我們目前也在製作 New Wave 專輯,希望幾個月後可以出版,你可以從中看見那些新興攝影師的思考和行動,不過專輯只有收錄入圍決選的作品。至於年輕一代的關注,我覺得都滿類似的,因為他們生在數位時代,和過去截然不同。對我來說,在數位時代中,資訊的迅速流動導致刺激過量,很難放鬆,而且也不太容易意識到這件事。當今的人們總是資訊超載,無論是與自身相關或不相關的資訊,我想這是和過去最大的差異。同時,人們必須很快速地表達自己,幾乎是即時地透過影像或文字表達,這是一把雙面刃,當有緊急需求的時候,能夠迅速讓人知道自己的處境當然是好事,但遇到強烈情緒需要消化、反思的時候,這就會帶來負面影響。我們時常在表現、表達自己,但我不認為這是有意識的舉動。我們活在有言論自由的環境,這是件好事,同時也有潛在的傷害和危險。
我認識一位出生於農家的藝術家,他們一家都務農,所以他和土地的關係非常親密。不同於數位時代,他認為我們都是大地的孩子。我們當然可以改變地景,但同時我們也深受周遭環境影響,人與自然是雙向互動的關係。他生長在網際網路之前的年代,數位時代的年輕人們大概不容易體驗到了。斷開網路,離開複雜的資訊網絡,給自己一點喘息的空間,可能會感覺到心境的變化,可以和內在的自我重新連結,我覺得這很重要,對藝術創作而言亦然。
實習夥伴家芃:
謝謝 Yiling 的分享,每個人作為人都會面對關於自己的事物,無論是不是創作者,都必須找到擁抱自己的方式。最重要的是,好好過生活、健康過日子,不把自己設限於某個身分或狀態,來看待所處的社會與世界。有辦法好好跟自己相處的時候,作為一個人,就能讓各個身分的自己都過得更好。
*內文之圖片由 Tay Yiling、Lightbox 攝影圖書室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