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講座中，來自越南的攝影師、同時也是《非官方檔案：來自越南的印刷品》的作者陶河 （Ha Dao），分享了他蒐集並編輯藏書的過程，講述攝影如何從建構國族的工具，到個人表述的創作媒介，以及他試圖釐清越南複雜的攝影資產的初步行動。

關於 Matca
 

• 緣起與任務
  • 2016 年以線上期刊形式創立，旨在構建並批判性地呈現當代越南攝影實踐
     
  • 主要／創立成員為非攝影相關背景出身的攝影記者 Pham Linh 和攝影家／研究者／編輯 Ha Dao
    • 兩人實際上都沒有受過「正規」攝影訓練或教育，主要來自參與在地攝影社群，並在個人實踐中慢慢摸索
       
• 組織特質
  • 多平台、實踐者主導的模式
     
  • 結合線上誌、工作坊、講座、放映與主題展覽等活動，推廣並研究越南攝影
     
• 當前挑戰
  • 缺乏專門的攝影展示場域
    • 越南幾乎沒有攝影博物館、攝影藝廊、攝影書店或攝影節
    • 攝影在整體藝術場域中較為邊緣
       
  • 官方檔案難以進入
    • 國家主導、運行的越南新聞社檔案館（Vietnam News Agency Archive，藏有 1945 年以降的影像）名義上公開，實際上需官方介紹信才能預約閱覽，且全程受監督，無法自由翻閱
       
  • 攝影書蒐集不易
    • 越南對攝影書流通審查嚴重，有時從國外購書未必能通過審查，到達我們手中
    • 購置、典藏攝影書非常勞力密集，且花費高昂
       
  • 資源與人力受限
    • 團隊規模小、經費有限，難以如專業圖書館般運作
    • 藏書的蒐集與維護需要投入大量時間、勞力與成本
       
• 回應與解決方法
  • 建構「非官方典藏」
    • 目前有小規模的攝影書收藏，主要來自 Linh Pham，其次來自 Ha Dao 和其他贊助者。藉此，能夠打造一個小規模的攝影藏書室
    •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連結在地網絡與個人人脈，盡力蒐集、購置各種類型的越南攝影書
       
  • 主題策展
    • 雖無法建構完整、有規模的攝影藏書室，但可以透過主題式策展（諸如女性、家庭概念等），向大眾介紹、展示諸多攝影書，增加攝影書曝光度的同時，也讓大眾有機會認識、了解這些攝影書
       
  • 打造社群共享空間
    • 開放工作室予藝術家、學者與社群成員參觀、討論與捐贈，將典藏塑造成一個活躍的研究與社交中心

越南攝影脈絡簡介
 

• 為人所知的越南（影像）vs 鮮為人知的實際情狀
  • 越戰經典影像（越南三聯畫[Vietnam triptych]）在國際獲獎無數而為人所知，甚至被認為改變了公眾意見、影響戰爭走向，但這些影像在越南本地卻鮮少被認識或理解
     
  • 這些影像在英文世界的語境中具有極高的地位與份量，並被安置在特定的論述結構與歷史脈絡中。但這樣的語境未必亦進入越南本地，因而影像本身的價值與意義經常因此而出現錯位與偏差
     
  • Ha Dao 也是在高中開始自學攝影、閱讀英文相關文獻後才意識到此事，而這也是她第一次認識到這些圖像在國際的重量
    • 比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論攝影》（On Photography）與《河內之旅》（Trip to Hanoi）被引入作為批判戰爭攝影的理論基礎
    • 桑塔格在《論攝影》中繼承了書寫《河內之旅》的經驗，並對攝影本身做出了一些反思與批判：影像與現實之間充滿斷裂
       
• 國際學術圈當中的「越戰」
  • 越戰作為第一場「客廳戰爭」，在 《LIFE》雜誌與「美聯社」等媒體主導下成為全球現代戰地攝影的起點
     
  • 然而，這些影像遺產在越南境內卻被歷史敘事與政治立場分化：「抗美救國戰爭」、「第二次印度支那戰爭」或「內戰」，這些稱呼／命名反映著地緣與意識形態的差異
    • 正如「越戰」一詞的歧稱，越南攝影史亦充滿著諸多矛盾與隔閡，而有關該主題的書寫亦遠遠不足
       
• 個人記憶與世代創傷的沉默
  • Ha Dao 出身的家庭深受戰爭影響（雙親為戰爭孤兒、祖父為烈士），但這些創傷在家庭中卻鮮少被談論
     
  • 父母輩經歷過苦難，只要求子女「好好讀書、不要回頭看過去」，反映了越南社會集體面對創傷時的壓抑傾向
     
  • Ha Dao 試圖提問：如今討論越戰還有其意義嗎？我們為何要在排除「一手經驗」的前提下談論越戰？若是談論戰爭以外——也就是被西方廣泛認識、知曉之事件——的事物，越南藝術家還能獲得親睞或關注嗎？
    • 目前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但 Ha Dao 仍想試著提供一些相關想法
    • 這些尚無定論的問題構成《非官方檔案》與相關攝影實踐的思考出發點，試圖重構歷史能動性，並開展一種不同於主流正典的對話

出版背景
 

• 契機：始於 2022 年受邀參展英國 Martin Parr 基金會與英國皇家攝影學會主辦的「攝影書節」（Books on Photography Festival, BoP），該活動由英國文化協會（British Council）資助，為英越建交季（Season initiative）的一部分
• 主動選擇研究路徑：雖策展邀請主題寬鬆（僅需與越南與攝影書有關），但團隊未選擇當代攝影師或越南攝影史概論等主題
• 聚焦方向：越戰期間與戰後（1950 年代至 2000 年初）所出版的歷史性攝影出版品（僅有少數例外為新作，且這些新作皆與該時代攝影遺產有明確連結），以下是幾個原因：
  • 較廣泛的視野，使更多書籍可被選錄
     
  • 特別關注越戰前後時期的攝影出版，其反映了攝影被建構、使用的殊異方式
     
  • 綜上，重新考慮攝影書作為載體的屬性及定義
     
• 研究對象與材料分類
  • 攝影書定義擴展
    • 重新考慮攝影書，其不僅是藝術家為主的藝術物件（artistic authority object），更是影像如何被製作、編輯、印刷及消費的物質載體
       
  • 材料來源與類別
    • 書籍：包括單本攝影集、國家出版品、展覽圖錄、攝影期刊等
    • 零散影像（ephemera）：如家庭相簿、明信片、單張照片等
       
  • 攝影實踐的廣泛性
    • 即便在戰爭期間，攝影也涵蓋風景、商品、寫真等非戰爭內容
    • 考慮到越南專職藝術攝影者與攝影書出版者稀少，因此本研究採納更寬廣的影像範疇
       
• 研究問題與問題意識
  • 這本出版試圖重建一個以印刷品為基礎的攝影生態系統，探索以下問題：
    • 影像如何、由誰、在何種情境下被創作？
    • 出版資金從何而來？目標讀者為誰？這些影像與出版為何目的而存在？
       
  • 對西方敘事的回應
    • 挑戰長期主導越南影像、生成特定詮釋從而形塑閱聽框架的西方敘事
    • 製作這本書，不僅是批判性的解殖工作，更是出於本土觀看歷史的需要——我們想要照見自身
       
• 研究原則與態度
  • 拒絕建構從國家命令式報導（mandated reportage）進展到個人風格創作的線性發展史
     
  • 對歐美攝影語境中常見的「攝影師作為藝術家」（photographer-as-artist）與「攝影書為藝術物件」的概念持保留態度，認為其移植至越南語境需謹慎處理
     
• 方法論立場
  • 非民族誌方法：目前並非從民族誌觀點出發，而是將出版品視為可自我分析的物件（self-contained objects）
  • 未來展望：若有更多田野調查資源，民族誌取徑將有助於挖掘製作者經驗與社群脈絡。然而，實踐此一方法的難度在於多數相關人士已逝或移居海外
     

出版方法論：關於「界定」
 

• 印刷媒介選錄範疇界定
  • 優先蒐集在越南本地製作與流通的出版品，無論創作者是否有意識地建構攝影論述，皆視其為潛在的本土視覺知識生產場域
     
  • 因此，有意識地排除外國戰地攝影師作品
    • 生產與流通的物質條件、意識形態框架及出版平台皆有本質上的差異
    • 主要讀者並非越南人民
       
• 「國家」概念的建構與框架
  • 研究和編輯過程中不斷思索如何界定出版品的「國籍」，亦即，如何認定某書是「越南攝影書／印刷媒介」
    • 主張不能僅以作者國籍或語言作為標準
    • 應納入印刷地點、預設讀者、流通網絡、視覺美學、資金來源與意識形態立場等多重因素，理解「國族性」為一個浮動而被協商的概念。
       
  • 從地緣政治與意識形態的視角檢視出版品與攝影實踐
    • 包括蘇聯對越南的視覺宣傳影響，如教育訓練、器材支援與美學輸入
    • 出版品不僅是內容的載體，更是物質文化與政治意識形態的實踐場域
       
  • 上述觀點啟發自既有研究成果
    • 莊吳斌：東南亞攝影不是被動採納，而是有機轉化——深植在地方歷史、物質條件與文化渴望中，同時糾纏於塑造國族形象的全球權力結構
    • Karen Strassler ：「折射視線」（refracted vision），指出攝影在個人與制度性觀看之間中介著國族認同的形成
       
• 文獻回顧
  • Thy Phu《Warring Visions》（2021）
    • 問題意識
      • 應從越南內部觀點重新觀看越南攝影，關注其生產、流通與意義建構的邏輯，尤其是南北越與離散社群的視角
         
      • 關注、論述越南攝影者的能動性，其不只是戰爭的受害者或主體，更是自我形象建構的能動者
         
      • 援引中國藝術史學者唐小兵的「社會主義式觀看」（socialist ways of seeing），主張在物質匱乏、生命受威脅的條件下，革命攝影並非反映，而是意識形態的生產者
      • 重視常民影像生產
         
    • 對本研究的啟發：
      • 鼓勵將革命攝影視為形式與內容、物質條件與意識形態之間的張力場域
      • 引導我將《非官方檔案》的攝影師（如Đoàn Công Tính 與 Võ An Khánh）視為介於西方所批判的宣傳，與本地推崇的英雄記錄者之間的複雜實踐者
      • 對常民影像的關注，啟發我納入「零散影像」（ephemera），將家庭照片、明信片等較具私人性的印刷媒介納入討論
         
  • Zhuang Wubin（莊吳斌）《A Mapping of Southeast Asian Photobooks after World War II》（2019）
     
    • 問題意識
      • 批判以歐美為中心的攝影書歷史，主張拓寬攝影書的定義——除了類型與具有明確的創作／藝術導向，收錄攝影內容之出版物皆可納入討論
         
      • 攝影書應被視為集體製作的成果，須納入出版商、編輯、撰稿人與資助者的角色
         
      • 強調攝影書的物質性與制度性條件，尤其在國家監管與資源有限的出版環境中，出版物往往為多重協商的結果
         
    • 對本研究的啟發
      • 擴張「攝影書」的定義，將之延伸至其他印刷媒介
         
      • 比起作為藝術的攝影（書），更關注影像與文字，或是編輯策略如何形構影像意義
      • 受其「國策攝影書」（state-sponsored photobooks）概念啟發，提出本地出版物中攝影作為政治證據與宣傳工具的分類框架
      • 關注越南攝影家協會（Vietnam Association of Photographic Artists，VAPA）出版品，反映本研究對官辦機構在圖像生產中的文化主導角色的關注，並關注其在寫實主義與寫意攝影之間的混合風格
         
• 方法導向：個案分析
  • 以具代表性的出版品為分析單元，如《越南，吾輩摯愛之地》（Vietnam, Our Beloved Land，1968）與《烈火中的越南》（Vietnam in Flames，1969）雖由越南攝影師拍攝，卻由日本與香港印製，語言也設定為英文，顯示其國際導向與跨國製作背景
     
  • 《從紅場到紅河》（From the Red Square to the Red River，1975）雖由蘇聯攝影記者拍攝並於莫斯科出版，卻使用越南語並針對越南國內發行，體現戰時意識形態輸出的「兄弟國家」策略
     
  • Tinh Võ 攝影社的展覽圖錄與《越南勞動黨 45 週年》之類的出版物，亦反映華裔越南人社群與社會主義寫實美學的結合與內化
     
• 研究取向與目標
  • 並不意在建構一套封閉、單數的「越南攝影正典」，而是描繪攝影實踐的流動性與邊界滲透性，揭示其如何穿越政治、語言與物質界線
     
  • 《非官方檔案》並非為了創立某個民族（主義式）敘事，而是一種方法論實驗與歷史重構的過程，回應本土與跨國之間不斷變動的視覺政治現實

餘論與未竟之處
 

• 諸多議題尚待討論
  • 畫意攝影與國家／族建構的關係與演變
     
  • 女性攝影者的聲音與實踐
     
  • 非首都／主要都市區域的攝影實踐
     
  • 創作、出版及實踐資本：誰握有資源？其形塑了何種攝影出版樣貌？
     
• 《非官方檔案》是一個開放計劃，我們始終保持彈性
  • 期待更多討論或研究者介入補充、修正既定論述
     
  • 期許更多具有語言優勢，熟稔越南歷史與社會語境的本地學者加入研究，共同建構去西方／歐洲中心主義式的理論或研究框架
     
• 希望《非官方檔案》成為研究越南攝影的入門資料，並期待未來有更多研究能夠一起探尋越南攝影的複雜意義與多元層次

聽眾提問

Q：
出版在越南受到許多官方壓力，出版這本書時有受到官方的壓力嗎？

A：
事實上我們不能「出版」書籍，應該說，個人是不能做獨立出版的，一定要由國家認可的機構負責「出版」業務。換言之，通常我們需要向國家認可機構尋求合作，然而，這會導致一個問題：名義上這些出版將會掛上官方機構出版，而成為他們的績效。但實際上，他們除了印刷外並沒有做其他事，真正的作者在此會被隱匿在這個國策當中。因此，做這本書時，我們決定嘗試其他方式。我們不跟官方合作，並願意在少量印刷的前提下冒險。當然，另個不跟官方合作的原因是，書當中收錄了一些官方不認可或查禁的書，因此這本出版不太能在越南本地販售，而主要是在國際上流通。

Q：
因為你是攝影師，我很好奇你在閱讀這些非官方的檔案和攝影書的過程中，是否改變了你對越南人／越南身分被再現的想像？

A：
這是一個有點複雜的問題。以女性為例，女性在越南通常都是被凝視的客體，而幾乎不具備主體性。在這本書當中，也有許多關於越南女性的影像，我觀看的時候也在思索這個問題，並探究越南女性在影像中是如何被建構的，及其如何進一步與其他議題、概念（比如國族）交纏在一起，從而形成某種論述。這可能是我在閱讀這些書籍時比較關注的部分，希望有回答到您的問題。

Q：
這本書的印量為何？跟過去依循官方規則的出版，這次整個流通和分享策略是否產生改變？

A：
400 本。我們的說法是這是一本「關於私人收藏的圖錄」而非「攝影書」，這個說法多少能躲避來自官方的「問題」。另外這次我們決定不和官方合作，是有評估過風險的，若不幸被抓，應該不至於入獄，比較可能受到的處置是銷毀所有書籍。流通方面，我們基本無法在越南流通。但之所以我們還是堅持要做這件事，是因為我們希望能夠讓那些過去無法出現在其他刊物的攝影家及其出版，能夠被認可，並且被更多人知道。

Q：
越南是個相對保守的國家，目前女性在越南的處境為何？

A：
這個問題非常主觀，我只能從我個人的經驗分享一些觀察。雖然我無法斷言越南整體就是保守的，但肯定的是，父權在越南仍然佔據中堅位置，「女性」攝影師或女性本身在參與公共事務時仍然充滿挑戰。不過，我對這個情狀的回應是：「管他的」，我還是試圖走自己的路，並且在實踐和參與的過程中，盡可能利用我作為女性的身分，去論述只有女性能說的議題。所以，我想或許女性仍然能在這個環境下做些什麼，但這還是取決於個人。